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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像一只活鬼,进来出去勿声勿响哦,一句话没哦,面孔瑟青,瘦得像个竹竿,衣裳老松哦,好像……伊是勿是搭上唉哦东西?”

说这话的人是佟一琮的邻居阿婆,她说的是佟一琮,听她说话的人是程小瑜,地点是上海的弄堂里。阿婆讲的是方言,程小瑜只会讲几句上海话,发音还不准,但她听得明白。

“像个幽灵似的,神出鬼没,出来进去悄无声息,沉默寡言,脸色铁青,瘦得像个人干儿,衣服松垮垮、空****的,好像……他是不是沾了那玩意儿?”

程小瑜明白邻居阿婆指的那玩意儿是毒品,她摇着头说:“您误会了,他绝对不会沾那东西的,绝对不会,您放心。”

“怪不得侬要得伊分开,伊哦样子实在是老勿争气呃,蛮好额一个男小孩哪能嘎勿上进。”邻居阿婆不住摇头,嘴里啧啧有声,“弄老灵额,无哈欢喜侬,跟侬分开是他没福气,上哪找侬这样的?是不是因为他不上进,侬才和他分开?还是他做了对不起侬的事?”

程小瑜微笑,说了声还有急事,礼貌地辞别了邻居阿婆。有时候,她猜想,女人们是不是上了年纪,都喜欢观察、打听别人的家事,然后散布各种小道消息。再然后,这些消息会不会传来传去就成了真呢?她警告自己,将来上了年纪不要变成这样,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。

她坚定地相信,佟一琮不会碰毒品,可她没想到他会变成阿婆嘴里说的样子。相识相处这么多年,她深知,佟一琮的自理能力强,自我调节能力也不错,他不是自甘堕落的男人,怎么能变成那样?她心里不得劲儿。她伤害了他,他难受伤心她能想到,可他不能糟蹋自己,他得对自己负责,他要是变成那样了,他就是个缺心眼儿、二百五!

骂够了,程小瑜又开始琢磨,他找到工作没?有经济来源没?还是弄点儿小玉件当二道贩子换生活费?他说过要回岫岩,为啥还没回?如果他真回了,有亲人在身边,她也就能放心一些了,可是,他为什么没回呢?他在等什么,还是想做什么?

一个又一个问号折磨着她,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。无论爱情还是婚姻,结束了就是结束了,再折回去送上所谓的安慰在她看来和重新撕开伤口没什么区别,只会让人感觉更冷酷、更无情。她程小瑜拿得起放得下,但不无情、不冷血,听到佟一琮过得不好,她心里不舒坦,难受心疼,也着急。

程小瑜跟自己说:程小瑜,冷一冷,静一静,没有过不去的难关,佟一琮一个大男人啥事儿挺不过去?这世上比感情重要的事儿多了去了,比如事业,比如他的岫玉……

劝归劝,还是没用,程小瑜干什么事儿都走神儿,约好和客户见面,结果迟到了一个小时。

手下的员工都觉得她反常,一个特别会看人脸色的小下属私下里问她:“程总,咋了?要不回去休息一下?”

那位老总兼现任男友对她嘘寒问暖,甚至问她:“你是不是要给我个惊喜?”

程小瑜明白他要的惊喜是什么,回答道:“没惊喜,大姨妈刚报到。”

老总在一边说:“你是个坏东西。”

程小瑜心说,我就不是个好东西。

老总不生她的气,两人正在热恋期,她耍脾气在老总眼里都是撒娇。

终于,她决定不硬撑着了,就当佟一琮是自己的好哥们儿。既然是好哥们儿,关心一下,又有什么不可以呢?她必须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,要是他真那么没骨气,就狠狠抽他一巴掌,再踹上他两脚,要是他再颓废下去,不自强自立,以后他们连哥们儿也没得做了。

程小瑜敲门时,佟一琮正趴在**读书。

他每天窝在一居室里,用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看书,看书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。听到敲门声,佟一琮以为是收卫生费之类的阿婆,拉开门看到是程小瑜,他愣了一下神儿,各种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,时间好像突然暂停了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恢复了神志,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。他注意到她犹豫了一下,之后便从他身边挤了进来。挤进来的过程里,他感受到了她的身子,仍是那样绵软,对他仍旧保持着**力。

程小瑜直奔卧室,环顾一周,眼睛里出现了泪花。

屋子还是那间屋子,只是乱得难以下脚,窗帘上面的挂环坏了几个,窗帘布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,吊着膀子,拧着身子。被子胡乱地堆着,一角已经掉在地上。**、地上到处都堆着书,横七竖八。她随意扫了几眼,有《玉雕造型设计与加工》《赏玉与琢玉》《辨玉》《说沁》……还多了几本企业管理的书,有《孙子兵法》《科学管理原理》《卓有成效的管理者》……脏成了灰黑色的白色棉袜东一只西一只地散乱在地上。整个屋子里排列最有序的是啤酒瓶,它们像一队士兵一样整齐地站在窗台下的地板上……

没再细看,她转到了厨房,洗菜盆里堆满了挂着油渍的碗、盘、盆,垃圾筒堆得满满的,从华丰到康师傅再到五谷道场……各种品牌的方便面包装袋儿在筒里筒外占领着各自的领地。

以前这个小家的家务事十之七八是佟一琮动手做的,一切都弄得整洁有序、条理清晰,甚至比女孩子弄得还整洁。他还经常纠正她的各种小缺点,比如乱扔东西、不整洁、不整理……她觉得,那是他的习惯。习惯形成了几十年,因为安玉尘的言传身教,从岫岩带到了上海,按理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改变。所以,程小瑜以为她的离开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,因为他什么都会,而且都弄得那么好。

当初他们没买壁纸,因为他在墙上画出来的绘画比壁纸还漂亮;他们也没买衣架,因为他用铁丝做出来的衣架比大牌的衣架还有艺术气息。他会做饭、洗衣服、收拾房间,就连袜子破了洞都由他来缝补。他是家里的搬运工、洗衣工、修理工、厨师、保安、针线工、创意总监,他还会拉二胡、吹口琴,是家里的音乐家……

然而这一刻,眼前的一切却和她推想的完全不同,佟一琮的生活乱七八糟,不,应该说是糟糕透顶。

程小瑜的脸色由白变粉,由粉变红,回头盯着跟在身后的佟一琮,眼泪瞬间涌出眼眶,完全不能控制地在脸上奔腾。

佟一琮紧张了,因为程小瑜的眼泪。虽然已经分手,可他仍旧怕她的眼泪,看了心就会不争气地变软、变疼。

程小瑜在时,他尽力为她创造一个整洁、温馨、浪漫的环境,每天沉浸在里面乐此不疲。程小瑜不在了,他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。他想,反正是一个人的日子,过得随性就成了,一个人进一个人出,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,一个人哭一个人笑,好坏有什么区别?想怎么过就怎么过,自己觉得开心就成了。

从表面上看,佟一琮懒得生蛆,实际上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珍惜时间和精力,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的计划,他得规划好时间和精力,来上海几年,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,不能再浪费,也浪费不起了。他减少了用在生活上的时间,比如洗碗,他会等到所有碗都用光了才开始洗。衣服也是一样。食物也是一下子买回几天的,直到弹尽粮绝再去采购。就连每天早上冲凉的时间,他也严格控制在五分钟以内。他完全沉浸在那个美轮美奂、摄人心魄的世界里,沉浸在岫岩平台需要的一切知识里。他现在做的是扎实理论,为以后的实践打好基础。

关于这些,他不想跟程小瑜说,也不想跟其他人说。每个人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,负责的最好做法是行动,是踏实地落实到每一分钟里。

他的眼神和程小瑜对视了一下,马上闪开了,转过身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碗。

那个软软的、娇小的身子突然从背后紧紧环住了他。

“虫虫,对不起。”程小瑜的声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。

佟一琮心里一紧,鼻子发酸,这样的环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。熟悉又陌生的娇小身子刚刚挨到后背,他便不由自主地有了生理上的条件反射。可他不能贪恋,因为背后那个身子里的心已经不再属于他了。理智提醒他不能沉陷,沉陷得越深只会越痛苦。他还爱着程小瑜,可他知道,放手是对程小瑜的成全,也是对自己的成全。既然已经放手,就不应该再留恋,而是要把那份爱深藏在心底。

他甚至有些恨程小瑜来看他,离开了,为什么还来安慰他?要知道,每一次的缝补都会遭遇穿刺的痛,既然已经结束,何不干脆相忘于江湖?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,时间是能缝合伤口,可伤疤总会在。程小瑜又何苦来揭这道疤?即使是善意的安慰,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伤害。

顾不得手上有洗洁精,佟一琮掰开程小瑜的手,抽了下鼻子。他转身推开她,保持着一定的“安全”距离,说道:“瞧这屋子乱的,让你见笑了……”

空气停止了流动。一分钟,两分钟,五分钟……程小瑜盯着他的眼睛:“和我这么生分?”他还没说出下一句,敲门声又响了。

这一次进来的人是拽着旅行包的穆小让。她梳着齐肩童花头,齐密的刘海儿盖住了额头,娃娃脸,大眼睛,又清纯又可爱,活脱脱的小萝莉。

程小瑜的出现让佟一琮发愣,穆小让的出现更让佟一琮吃惊。

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:这俩姑奶奶约好的吗,早不来晚不来,要来一起来了,这不是要人命吗?

再说了,穆小让不是刚刚在岫岩安排好工作了吗?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,是出差还是旅游?转念之间,一个主意冒了出来。

佟一琮拎过穆小让的旅行包,抚着她的肩,两人和程小瑜面对面。

两个女人盯着彼此的眼神仇视多于友好,战斗的小颗粒在空气里弥散着、扩张着,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点燃。

因为抚在肩头的那只手,穆小让多了些自豪,挺起小胸脯,下巴微微向上抬高,像只骄傲的小母鸡。有些不知深浅,又有些无所畏惧。

程小瑜的眼神黯淡了,瞬间恢复如常,嘴角挂上了佟一琮熟悉而又久违的媚笑。那是他们刚刚认识时她脸上常有的笑,是他们在一起后,她偶尔会有的笑,是能要了他命的笑。

他抽回神儿,不去看程小瑜的脸,故作轻松地说:“小让的变化不小吧,今天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,本来说好去接她,结果我睡过头了。”

佟一琮说这话时心虚得要死,刚刚萌生的念头是想办法让程小瑜尽快离开,他怕她看到他的窘态,他做不到云淡风轻地面对程小瑜,做不到在她面前若无其事,至少现在做不到。他能坚持这一分钟,却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就会崩溃,是否就会让思念泛滥四溢。

至于穆小让突然出现的原因,他想随后再问,打发一个是一个,这是他目前最真实的想法。与穆小让亲昵,是逼程小瑜快走,也是让自己死心,他承受不了程小瑜的一点点关心,他怕自己会胡思乱想。显然,他从程小瑜的脸上读出,他的目的达到了,可这让他的心里又疼上了。说实话,他不想让程小瑜受到任何的伤害,哪怕是不经意的伤害。他懂她的坚强,更懂她的脆弱,他宁可伤害自己,也不想伤害程小瑜,他对她的爱可以卑微,可以不要脸皮,只要她不会受伤。可是他还是伤了她。

果然,程小瑜轻飘飘地说:“不打扰你们了,告辞。”

穆小让抢先回答:“不远送了。”她的话虽然是从嘴里出来的,但听起来不是说,而是啐出来的,带着无限恨意,劈头盖脸地啐到程小瑜脸上。

程小瑜并不理会穆小让,转身的姿态决绝优雅,送给佟一琮的最后一瞥里含着嗔怨。

那一瞥让他的心又紧了。他明白,全部结束了,过去的林林总总、恩恩怨怨。但程小瑜永远都会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个位置,那个位置会被以后遇到的人或事挤到逼仄的角落,或者会落上灰尘,但永远无可替代,那位置上不光有程小瑜,还有渐行渐远的青春,渐行渐远的年少轻狂……

直到完全听不到程小瑜的脚步声了,佟一琮的魂儿才算归了位。他直视穆小让的眼睛,严肃地问:“你怎么来了?谁让你来的?”

穆小让歪过头不看佟一琮,眼神飘到墙角,对着墙角回答:“我怎么就不能来了?上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。”

一个转身,穆小让进了卧室,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房间,转过头盯着佟一琮,声音发抖,带了哭腔:“小哥,在岫岩多好,你为什么非得跑到上海来吃苦。离开那条鱼你就活不了吗?她都不要你了,你还非得赖在这儿糟蹋自己?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岫岩,咱们回家!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,这还叫家吗?像个猪窝,你瞧你都瘦成面条鱼了……”穆小让的话像开了闸的黄浦江,滔滔不绝,喷涌而出。

佟一琮本想插上一两句,告诉她自己爱怎么活怎么活,碍着旁人什么事儿了,他自己觉得逍遥自在就成了,管他猪窝、狗窝、狼窝,他觉得在天堂就成,他想用这些话打击穆小让的熊熊气焰,把她气回岫岩。他现在只想清静,最好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,不管是程小瑜的可怜还是穆小让的心疼,他都不想要,他只想一个人待着,越清静越好。

穆小让不给他插话的机会,小丫头边说边哭边收拾房间,叠被子,整理书,捡起掉在地上的臭袜子……佟一琮像个外人似的跟在她身后,从卧室晃到厨房,从厨房晃到门厅,从门厅晃到厕所,从厕所又晃回到卧室……

这期间,佟一琮曾经有几次插话,都被穆小让打断了,到了最后,他干脆把话全都咽了回去。穆小让的性格他太了解了,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突然消失一样,别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用,非得自己想通了,她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回来了。现在她就想说话,就想嘟囔,就想嚷,那就让她尽兴,这个时候越插话,她会越生气,说得会越起劲儿,何况小让还是个毛孩子,和她较什么劲?让她说,说够了就不说了。

佟一琮不理穆小让,回到卧室,他捧起一本书,穆小让出来进去在他眼里很快成了无声电影。穆小让为啥来上海,他比谁都清楚。既然穆明知道他和程小瑜分开了,消息自然瞒不过小让。

这丫头从小在他身边长大,他把她当亲妹妹。可穆小让不那么想,她把他当成情哥哥。一个亲,一个情,两个字,实质上差了万水千山。

开始时,这事儿他没放心上,寻思就是小孩子一时冲动,等小让长大了,遇到喜欢的男孩儿,自然会把他忘记了。兄妹情怎么能变成恋情呢?完全两码事儿,不过是小孩子情窦初开。后来他知道了,小丫头是认真的,还是那种一根筋似的认真。穆小让和程小瑜不是一种类型的女孩儿。程小瑜身上有股子媚劲儿,能勾人魂儿;穆小让甜美、清纯、可爱,像个大娃娃,典型的萝莉。

读高中起,追求她的男孩子就排成了队,小让一律不给好脸色,还跟人家明确说,自己心里装着一个人,谁都比不上那人,后来熟人都知道,小让心里装的人是佟一琮。

穆明半嗔半怒地骂佟一琮:“你小子给小让灌什么迷魂汤了?”

其实,这事儿怪不着佟一琮,他真没招惹过穆小让。

穆明心里比谁都清楚,所以笑笑也就过去了。

佟一琮是又喜又怕,喜自然不用解释,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喜欢自己,这是男人的天性,何况小让的喜欢带着自小就有的崇拜,那一声声“小哥”,温暖人心。他怕的是耽误了穆小让的幸福,那可成了千古罪人,他打心眼儿里盼着穆小让幸福,他还想着小让结婚时,他要送一份厚礼,绝对不会比穆明那个亲哥差半分。

有了这个前情,穆小让为啥来上海,佟一琮心明嘴不明,他得装糊涂,等穆小让平静了,再想办法劝她回去。打定这个主意,佟一琮的心安稳了,就当穆小让这个亲妹妹来上海旅游,他做哥哥的尽管招待便是。

他捧起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,便真的读了进去。这功夫是佟一琮上学时练出来的,只要他想做什么事儿,甭管是读书、画画、剪纸、拉二胡,还是和穆明一起犯坏,旁边就是有唱大戏的都不会影响到他,那份专注让人惊讶。这也是他读书时并不用多刻苦,爱好杂七杂八,但成绩一直不错的原因。

书还是刚才读的那本,内容涉及他的名字,琮,是玉琮。

佟一琮的名字是老娘取的,老娘嘴上不说喜欢玉,实际上却打心眼儿里爱玉。佟一琪、佟一琮姐弟俩的名字全带“王”字旁,王就是玉。早先的“玉”字写起来是“王”,跟“王”字的写法一样,但是它念“玉”。按小篆的字体来写,“王”字三横之间等距的时候是“玉”字,第一个横和第二个横离得比较近的时候是“王”字。“玉”字作为偏旁的时候叫斜玉旁,现在很多字用的其实都是斜玉旁,只不过人们认为是王字旁。姐弟俩的“琪”和“琮”都是斜玉旁,“琪”和“琮”都是美玉。还有一个说法是,因为古时候,玉只有贵族才用得起、配得起,所以“玉”是“王”字身上的一点儿,那一点儿指的就是玉。

佟一琮知道,玉琮,还被称作“辋头”,因为不认识“辋”这个字,他特意查过字典,弄明白了来龙去脉。(辋,古代指的是车轮周围的框子。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,代表着天圆地方。玉琮、玉璧、玉圭、玉璋、玉璜以及玉琥并称为“六器”,是我国古代重要的礼器。)

佟一琮读书的时间里,小小的蜗居已经改天换地。洗手间里的洗衣机正发出震耳的轰鸣。捧着书,他眼窝发热,以前家务事永远都是他在做,他宠着、惯着、疼着自己的女人。他习惯了由他做,觉得再正常不过了。现在变成一个小女人像变魔术一样恢复房间的干净整洁,虽然角落里还有残存的灰尘,但那不过是白璧微瑕,仅仅这些已经让他感动了。穆小让是家里的娇娇女,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扶,什么时候做过家务事。现在却做了,是为他。

他突然有些恍惚,仿佛这样的日子会一天天继续下去,一直到暮年,所有的真爱、真情、真心,落实到平淡的小日子里,融进早晨的一碗粥里、晚上的一杯茶里、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里、吹过的一缕凉风里。

在他的恍惚中,穆小让真的成了无声电影,像只安静的小猫坐在他旁边,眼睛看着天棚。他从恍惚中回过神儿,看了一眼穆小让,继续读书,他猜最短十分钟,最长半小时,她肯定会说话,说出来的话应该是:小哥,你不问我为啥来上海吗?或者是岫岩又有了大新闻,出了新的河磨王。也可能是专挑能把他气疯的狠话扔出来,她也许会骂程小瑜,借着程小瑜往他心上再扎几刀。越熟悉的人越有这本事,知道往哪儿扎让人最疼。不过,这样的疼有反作用力,扎在佟一琮身上有多疼,弹回到穆小让的心上也会有多疼。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,穆小让不懂,她太小了。在他的眼里,她还是那个被他带着爬山、钓鱼、画画,累了会撒娇会赖皮的小姑娘。他不愿意她懂太多,懂得越多,心就越重,生活会少了很多快活,什么都不懂就不会去琢磨。他愿意穆小让永远是那个被穆明和自己宠着惯着的穆小让,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,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大娃娃。

沉默的时候,佟一琮开始钻研古玉的鉴定方法。

对古玉感兴趣是受步凡影响的,他到拍卖行第二次挨步凡骂,是因为一件汉代玉石,这让他印象深刻。步凡的认真和专业、敬畏和执着,到现在仍让他汗颜。这几年在古玩城里转来转去,虽然实际收获仅限于屈指可数的一些小玉器,可他长了见识,有了自己的见解。喜欢岫玉,也必须了解其他玉种,必须了解古玉,这是佟一琮给自己定的必修课,必须得开眼界、长见识,把基础打牢,把根基打实。

高古玉的仿品水平让辨伪越来越难,佟一琮不碰古玩,里面的学问太深,水也太深,但涉及古玉就想知道点儿,懂一些总是没有错的。要说起古玉最明显的一点,不论出土早晚,肯定有墓葬味儿,用水一浸或哈口气,味道立刻就能闻出来。

佟一琮没有古玉可以哈气,穆小让对他哈气了,气息对着他的耳朵。小时候两人就这样玩过,一晃多少年没有玩过这游戏,穆小让猛地这样,让他心里一阵乱跳,慌得不成样子。不懂事的时候,这气息是孩子间的游戏;懂了事,佟一琮知道这气息的**。他闪身躲开了那气息,眼睛瞧着穆小让,等她开口说来上海的原因。

穆小让没说成,原因是穆明打来的电话。

穆明知道穆小让在佟一琮那儿,在电话的另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,恨恨地说:“你给我好好收拾那丫头,太气人了,好不容易考进了事业单位,她倒好,报个到就悄悄地请了长假,骗老爹老妈去沈阳参加同学婚礼,实际上直接就去上海找你了……你让她马上回来上班,这头的事儿我处理,小让的事儿你处理,摆不平我和你没完。”

穆明的电话摔得气势雄伟,好像穆小让是佟一琮拐骗到上海来的,一腔怒火淋漓尽致、劈头盖脸地撒给了佟一琮。这样的气势只能用在好哥们儿身上,这世上除了佟一琮,穆明不会和别人这么不分青红皂白。这样撒气是因为他心里有底气,他觉得佟一琮能处理好这事儿,能管好那个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的穆小让。穆小让从小就没服过穆明,能管住穆小让的人只有佟一琮,这点穆明清楚,佟一琮也清楚。

佟一琮对穆小让的脾气一样气势雄伟,不是因为穆明发脾气,摔电话。穆明的脾气吓不到他,甭说是骂,两人拳打脚踢摔到一起的时候也不少。但穆明的急切、穆小让的任性和莽撞让他着急。他本想等穆小让先开口,现在他不等了,也等不了了,穆小让做的事儿太出格了,不负责任。他原来的猜测是小让到上海出差或者旅游,顺便到他这儿来落个脚,穆小让在上海只认识他一个人,两人情同兄妹,她到上海,不找他找谁?谁能想到,实际上,穆小让这个众人眼中的乖乖女玩了一出离家出走的戏码。

从上天入地、君臣纲常的道理,到对单位对父母对自己负责,佟一琮在一居室里从东走到西,从南走到北,说得嘴角冒了白沫。

佟一琮骂的时候,穆小让一声不吭,但眼睛死死盯着他。从她的眼神里,佟一琮感受到了她的犟。

果然,穆小让对于这件事儿的解释理直气壮:“我跟单位请假的理由是出来进修,上海不是你一个人的上海,凭什么你能来闯**,我就不能来?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进修,我来开阔视野,增长见识,博闻强识……我跟老爹老妈说了,沈阳同学的婚礼,我也确实参加了,只是拐了个弯……拐到上海了。”

“你这个弯拐得也太远了,简直狗屁不通!”佟一琮脱口而出一句脏话。

穆小让哇的一声哭了:“我是狗屁,我什么都不懂,可我知道什么叫情义,什么叫患难与共!我惦记你,我想到上海陪你,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,我就要和你在一起。世界上能让我不管天不管地的人有谁?小哥,只有你!”

佟一琮愣在那儿,有感动有心酸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突然萌生出的一种心疼。穆小让是懂事儿的,是家长眼里的好孩子,老师眼里的好学生,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出格的事儿?这次,是为了他!

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,自己究竟做了什么,害得穆小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?他静下来,坐在穆小让对面,他知道穆小让很犟,来硬的不行,得像哄孩子似的,顺着毛哄。

可这次顺毛也没哄成,穆小让成了毛驴,死犟着自己的观点:“反正我认定了,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。你回岫岩我就回岫岩,你在上海我就在上海,我这辈子赖定你了。以前我年纪小,你和程小瑜在一起,我没资格拦着。现在我长大了,非你不嫁,再也不会让别人把你抢走了。”

佟一琮问穆小让:“我哪儿好?值得你离家出走不管不顾,我现在说好听的是无业游民,说难听的就是盲流,没钱没车没房子,你跟着我喝西北风去?你一个黄花大闺女,要模样有模样,要工作有工作,痛快回岫岩去,该干吗干吗!找个好男人嫁了,到时候小哥送你一份儿嫁妆。”

穆小让软硬不吃,油盐不进。佟一琮没招了,握紧拳头哐哐地砸墙,砸得关节全是血,好好的墙上顿时血迹斑斑。

穆小让蹿到他对面,脸上全是泪水:“小哥,你就这么烦我?程小瑜在轮不上我,现在她不要你了,还轮不着我?我只是想陪着你,我怕你一个人太孤单。”一番话说得十分真挚。

说这些的时候,穆小让的双手捧着佟一琮的脸,和他对视着。她的一双大眼睛盛不下泪水,泪水沿着脸颊滚落,小小的鼻头因为哭泣变得粉红。

佟一琮再也忍不住了,紧紧地将穆小让搂在怀里,重复着三个字:“傻丫头。”

傻丫头最后总算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回岫岩,回那个她讨厌但却安稳的事业单位。原因是佟一琮给了她一颗定心丸。

“我很快就回去,再给我一点儿时间。”

穆小让不信他会回岫岩,说佟一琮骗她哄她。

佟一琮耐心地给她做思想政治工作。开始时两人一个站在地上,一个坐在**;接着一个坐在沙发上,一个躺在**。后来一个躺在沙发上,一个躺在**。

不停更换地方的人是佟一琮,安安稳稳霸占床的人是穆小让。

打小两人就在一起,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,小让是他哄着长大的。同处一室,两人谁都没觉得别扭,心里坦坦****,表现也坦坦****。半宿的交流是佟一琮的一言堂,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,他说自己肯定要回岫岩,说了自己的打算,自己的梦想。他还说了要怎么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,他现在要做什么,接下来要做什么。

这些话佟一琮只对“人生导师”步凡讲过,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,其他人里包括程小瑜、穆明,包括老爹老娘和老姐。这些想法原本就在他心里,只是比较模糊,在程小瑜离开之前渐渐清晰,在程小瑜离开后云破月出。

他也不知道为啥要把这些话说给穆小让,就觉得这些话在心里藏得太久了,要说出来,恰好穆小让来了,不早不晚,正赶上这些话从心里往外溢出。佟一琮说得**澎湃、滔滔不绝,不时问一句:“小让,你信不?”

穆小让“嗯”了一声。

后来他再问,穆小让没了声儿。

佟一琮闭上了嘴巴,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,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理想实现后的画面。满室的岫玉作品,有河磨玉,有黄白老玉,有花玉,还有甲翠,所有的作品上面全印着“佟一琮”三个字。

不,不光这些,他还要拥有一个大的平台,给岫玉更多的展示机会,给岫岩的玉雕师更多的机遇,也是给自己圆梦……这是一个宏大的梦想,也是自己的野心,是他这些年来上海后才渐渐萌生的梦想。

最初,他的梦想很简单,只想回到岫岩,成为一名玉雕师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开始问自己,如果仅仅做一名玉雕师,又能掌控多少机遇和变化呢?能力越强的人,才能承担越多的责任,实现更大的梦想,这是生活教会他的道理,也是在接受现实打过来的一个个巴掌后总结出来的经验。

人都是在成长中改变的,也是在完善的过程中成熟的。现在,他的梦想更远大、更宏伟。如果可能,在成为一名玉雕师之后,他要建立一个把岫玉推向全国、全世界的平台,一个玉石王国。

这个梦想是谁带给他的,是程小瑜的离去,是步凡的引导,是岫玉的指引,都是,又都不是,是佟一琮的天性,是生活的教导。

这个梦想,让佟一琮意识到,自己真的成熟了。或许,成熟都是在挫折之后吧!只是,他并不感激挫折,而是感激挫折带给他的思考、理性和勇气。

带着这个梦想,佟一琮进入了梦乡。

第二天早上,佟一琮问穆小让:“现在相信我会回去了吗?”

穆小让不置可否。实际上,这次她信了。她的相信,印在了脸上,露在了眼睛里。

佟一琮看出了她的相信,欣喜地说: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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